我的母亲是个疯子，疯得除了知道吃饭，就是看着人傻笑。
我家住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，家境贫寒，爸爸是个只有左臂的残疾人，直到30多岁还未讨上老婆。
1980年的冬天，一场大雪过后，天出奇的冷。我奶奶到大门外拾掇柴草，发现了一个疯女子躲在我家的草堆里，蓬头垢面，嗦嗦发抖，额头滚烫，奄奄一息。奶奶急忙叫来我爸爸，把那女子背到我家里，烤火、喂饭、请来医生打针输液，救了疯女子的命。后来又多方打听，想找到她的家，把她送走，可是一直没有结果。再后来，这个疯女子就成了我的母亲。
1982年，母亲生下了我。可自我出生那一刻起，我就被奶奶抱去，从来不许我母亲碰我一下。每次我母亲看到奶奶怀里的我，总会凑过去，伸出脏兮兮的两手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：“让我抱抱，让我抱……”奶奶总是瞪起眼睛，大声地呵叱：“滚！”。于是我母亲便满脸恐慌地伸着两手，再也不敢向前半步，眼睛直直的看着我……。奶奶如此对待我母亲，是因为怕我母亲不知轻重，抓折了我的小胳膊小腿，更怕我母亲失手掉在地上，把我给摔死了。
由于到处求医问药给我母亲治病，再加上给我买吃的，使本来就很拮据的家更是捉襟见肘。一家人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稀饭以后，最后还是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。一天，奶奶用家里最后的几把米，煮了半锅米饭，盛了满满一大碗，送给我母亲，说：“媳妇儿，婆婆对不起你，这个家太穷了，吃完这顿饭，你走吧！”，我母亲并没听明白奶奶说的什么，使劲地往嘴里扒着那多日未见的米饭。奶奶见我母亲没听明白，便提高了声音，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这次我母亲好像是听懂了，嘴里衔着刚刚扒进去的一口饭，直直地望着坐在炕上的我，站起来走向我，嘴里含混不清地说：“不，不要……我要……”。奶奶见状，急忙从锅台上拿起一把菜刀，往饭桌上一拍，大声地说：“坐下！吃完饭赶快滚，要不把你的手剁下来！”我母亲乖乖地坐下来，但没有继续吃饭，而是把自己碗里的饭分出一大半，扒到另一个空碗里，端起自己的碗，怯怯地看着奶奶。她是告诉我奶奶，以后她每天只吃一点点饭，能不能不赶她走。这时，我奶奶再也忍不住了，转过身，抱住炕上的我放声大哭，泪水流过她如梯田般的面颊，滴到我还不会说话的嘴里。
为了不让全家人都饿死，爸爸决定带着我母亲到外地去打工（讨饭），可是我母亲死活不去，每次一说走，她都会抱住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，拖都拖不走。一天晚上，我爸爸把一个破棉袄用一个小被子包住，放在炕上，再用被子盖好，伪装成我在炕上睡觉的样子。然后我爸爸把我母亲叫到炕前，掀开被子，抱起“我”就走，于是我母亲就跟着爸爸走了。这一走就是七八年，直到我奶奶去世后，我爸爸才甩着他的独臂，领着面黄肌瘦的我母亲，回到了我身边。我母亲手里拿着一个拳头大的小气球，一见到我就直直地看着我，足足有一分钟，然后猛地扑过来，傻笑着把气球使劲往我怀里塞，吓得我一边哭着一边往后退。
上三年级的时候，一天，放了学走到我家门口，几个同学一齐朝我喊 “小疯子”。于是我和他们打了起来，结果让他们几个把我按在了地上，正好被我母亲看到了。只见她像只母老虎一样冲出来，一把抓住跑得最慢的小胖，提起来扔到了路沟里，转回身把我拉起来，使劲地抓住我的手。我猛地甩开母亲的手，用敌视和仇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，转身跑回家，一头扑在炕上，大声哭喊起来：“我怎么生在这样的家里，要不是你是疯子，人家能喊我小疯子吗！”听着我的哭喊，母亲手足无措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。突然，门口吵吵嚷嚷来了一群人，是小胖的爸爸、妈妈和叔叔们。他们说小胖的腿被摔得骨折了，要找我说说道理。可是我母亲堵在大门口，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，结果被小胖的家人毒打了一顿，打得半个多月没能下床。
1997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高中。为了省点钱，我每周六都回家一次，炒些咸菜带回学校吃。高二以后，学习越来越紧，没办法再每周回家一趟了，送菜的事情就落到了我母亲身上（爸爸给人看鱼塘走不开）。每次都是隔壁二婶帮忙炒好咸菜，交给我母亲，由母亲步行送到学校。从我家到学校40多里山路，我只带着母亲走过一次，她就牢牢地记住了，每周日上午11点准时到达学校，风雨无阻。
过去我曾因有这样一个疯母亲而感到过懊恼和自卑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逐渐理解并接纳了母亲。疯，不是她的错，是她给了我生命。所以每次母亲来学校时，我都会牵着她的手在校园里走一走，见到同学我也会大大方方地向他们介绍，尽管我的母亲只会对着我的同学傻笑。我常常暗下决心，我一定要考上大学，到时候我要把母亲带到大学里，让母亲到大学里看一看。
2000年7月2日，又是周日，我母亲又来学校为我送菜。这次除了菜，她还给我带来了几个野鲜桃。我拿起一个，咬了一口，虽然有点酸，还有点涩，但我还是笑着说：“妈，真甜，真好吃！”妈妈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我，傻笑着。由于高考在即，这次我没让母亲在学校里多停留，就把她送出了校门，可是没想到这次却成了我们母子的永别。 第二天，二婶突然急匆匆地来到学校，问我母亲昨天是否来送菜了，并说到现在还没回去。我一听当时就蒙了，没顾上请假，就冲出校门，直奔回家的路上。当我跑到半路时，发现路边的峭壁上有几棵野桃树，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，因长在峭壁上不容易被人摘到才被保存下来。桃树上留着一个枝杈刚刚折断的痕迹，树下是几十米深的深渊，我当时就昏了过去。
当二婶赶来，把我叫醒，扶我下到谷底，看到我母亲身边的血已经凝固了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个被她掰断的桃树枝，旁边还散落着几颗野桃子……
发表于 2013-5-5 12:57: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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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5-6 08:05:57
